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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在工作场合，人们总能一眼找到许净——这个行业里，她经常是现场唯一的女性，扎着马尾辫，身材瘦小。

　　变频器维修，一个电相关领域内都极其小众的分支，绝大多数人可能一辈子都没听说过这个名词。但许净有一种魔力，能吸引几百万人在抖音上看她捣鼓整流管、测波器，听她念叨天书一般的专业名词。

　　凭借着出色的手艺，她被网友开玩笑说为“顶尖高手”“灭绝师太”。有人开着车，不远千里把设备从北京拉到青岛城阳区给她修理，还有十多个粉丝从全国各地跑到这里，找她拜师学艺。

　　少有人知道，这个有着60万粉丝的35岁女性进过服装厂、坐过收银台，为了改善生活自学电气，还通过自考拿到了专科学历。生活的拐点发生在两年前，一条简单的介绍变频器知识的短视频意外走红，她“幸运地”挣到了更多收入，走出了生活窘境。随之而来的是更广阔的生活，许净得以和这个小众行业里的同行们交流切磋，精进技术，并收获了许多自己的闪光时刻。

　　那条短视频的走红，出乎许净的意料。整个视频不到半分钟，“讲解的也是很基础的知识”。画面上，只有一台变频器和万用表。画外，许净的声音在讲解两只表笔分别怎么操作，可以测量变频器的主回路。

　　2022年的一个夏日傍晚，即将下班时，她将剪辑好的视频随手发在了抖音上。随后，手机不断弹出点赞提示，私信也一下子被塞满到显示“99+”。粉丝数急速增长，播放量很快达到好几十万。评论区里，提问层出不穷，“ACS800报5210如何正确地处理”“变频器控制电机，速度开到200多自动停机，是什么样的问题”……

　　回声迅猛又热烈，许净异常惊诧。2021年，她在抖音注册了一个账号@许净儿-城阳变频，起初只是抱着招徕生意的想法，随意分享工作日常。一些电工同行也在这么做。但因为变频器行业过于小众，她本不抱什么期待。长达一年的时间里，她的视频播放量也只有几百。

　　许净猜测，因为这条视频使用人声，讲解了实用的知识，所以触达了想了解变频器的人群。正因为太小众，这些网友在真实的生活中没有人可以请教。

　　这个很小众的领域，却是现代社会的基石：空调、电梯、地铁里有它，建设施工设备里有它，所有的现代工厂也不能离开变频器。电网输送的是统一的220伏50赫兹的交流电，变频器仿佛一个万能的频率“指挥家”，灵活地将交流电调整为不同的频率，以满足多种需求。

　　作为一个从事变频器维修的女性，许净更是小众中的小众。某一些程度上说，许净的工作枯燥又单调。她一年四季穿着灰色电工服，坐在维修工作室的桌子前。因为全国各地的客户大多选择把变频器寄给她修理，她只需要偶尔出出外勤。万用表、测电笔是她最常用的“武器”，面对每一个故障设备，她重复地接拆电线、测量读数，有时持续好几个小时。但许净乐在其中，她感觉自己像福尔摩斯，像破案般找出变频器不同的故障原因，然后解决它。

　　变频器故障的原因千奇百怪，表现形式为不同的故障代码，比如“ZFF”“POFF”，有时代码是“88888”，还有时是一闪一闪的，反复重启。许净说，新手和老手的区别就是能不能快速、准确地判断故障原因。她曾接到一个订单，去过几个师傅都没解决，结果她最后发现，问题是变频器的接线盒虚接了，类似插头没插紧，导致故障。业内管这种单叫“捡钱活儿”，问题很简单，但发现它并不简单。

　　许净也用这种心态来做抖音。她发现，如果她制作视频精细一点，流量就会稍高一些，便开始在视频质量上下功夫。为了让视频更通俗易懂，她会讲一些俏皮话引入，比如变频器反复闪烁是“打嗝”。她白天维修时自己拍摄，需要操作时找同事帮忙拍，下班后剪辑，剪到11点是常态。

　　她的认真和专业也被网友认可。打开她任意一条抖音视频的评论区，都仿佛误入了一个变频器维修技术交流群，有对她专业能力的溢美之词，也有疑难杂症的讨论和咨询。

　　对屏幕另一边的很多粉丝来说，许净不只是同行、“师傅”，更是他们的“救火队长”。变频器出了问题，几乎意味着工厂或施工现场的彻底停摆。许净常常收到粉丝的私信或电话，直接问她要地址，把变频器寄给她修。有一个承建地铁的客户，从北京开着车拉来两台变频器，住了三天等她维修好再赶回北京。一并带来的还有专门到天津给她买的麻花和狗不理包子。那两台变频器是定制的，一台价值12万，许净也只是按行价给他报了远低于这一个数字的维修费。他连连感慨，假如没有许净，自己“要多花很多很多钱”。

　　她的粉丝甚至来自外国——去年，一名在孟加拉从事变频器维修的当地人也联系上许净，向她咨询技术问题，还请她推荐靠谱的电子元器件，考虑在本地做中国品牌的代理。

　　事实上，许净并不是电气专业出身。2019年，哥哥让她来青岛，到自己的维修公司工作，30岁的许净才第一次接触这个冷门领域。她此前对电学仅有的知识来自高中物理。

　　哥哥是她的师父，对她异常严厉。从零开始有效学习变频器维修并不是特别容易，学习的过程也很枯燥，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没有思想的机器，不停地拆装、测量。更大的困难甚至与“电”无关：变频器往往用在大型设备中，许净身高只有一米六，她有时连拆装变频器都做不到。

　　最崩溃的一次，修理一台750千瓦的设备，她要整个人站到里面去拆卸，整体空间幽暗闭塞，沾满了灰尘。出厂时螺丝拧得特别紧，她怎么也拧不下来。维修店里没有别人，只能她来。她一边哭一边拆，后来委屈地和她哥哥大吵一架，说不想干了。

　　“那是我最想放弃的时候，特别崩溃，从心里‘不想干了’，这四个字一直充斥着我的大脑。”起步的那一年一直都很艰难，许净常常很焦躁，“这是个半体力，半脑力的工作”，体力的部分“对一个女性来说真的挑战很大”。而她唯一的女同事是她的嫂子，只负责财务。

　　有一次，她接错了线路，电线走火，迸溅的火花射进她的左眼，眼前一片乌黑。直到用清水一遍遍清洗，视野才慢慢恢复。哥哥被吓坏了，懊恼“为什么要领她入行”。

　　她咬牙撑了下来，逐渐可以独立维修作业。她的手肘和手臂上有许多疤痕，总是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的。因为整天用螺丝刀，她的右手手心长满了老茧。

　　有粉丝在许净直播时问，是什么让一个女人这样拼命。“他问得我鼻子都酸了”，许净说就一个字，穷。

　　她出身泰安农村，家境贫寒，高考后就进入社会闯荡。和千万农民工一样，高不成低不就的学历让她没什么选择，为生存，她去上海的服装厂流水线上制衣服，过两年到了结婚的年龄，就回家相亲、生子，人生彻底停滞。直到女儿两岁不要自己朝夕相伴了，又为生计出门打工。

　　她自学做面包、糕点，开了一家面包店，生意红火了，同一条大街上就冒出好几家一样的店，她不得不关门。一家人要吃饭，“抬腿出门要的都是钱”，买100元的东西都要看看钱包，计算这个月会不会花超。许净赶紧又找了份超市收银的工作。为了女儿，她比以前更拼。

　　农村长大的她见过太多困在家里的女性，被婆媳关系折磨，为了芝麻粒大小的事一家子鸡犬不宁。许净说自己不想过这样的生活，所以一直努力往外走。

　　她明白哥哥的良苦用心。这是一门技术活，有门槛，有壁垒。她一直记得哥哥劝她坚持学下去的话，“学会手艺入了行，你已超越了很多人。你会越赚越多，不再像以前一个月只拿一千多块的死工资”。工作之余，她通过成人自考考进青岛科技大学自动化专业，每天下班后上课，三年后拿到了专科学历。

　　32岁后，她开始走上坡路，生活也“变大了”。一次给女儿开家长会时，有位同学专门来向她打招呼，说觉得她“好厉害”。回家后，女儿自豪地说，同学是妈妈的粉丝，经常刷她的视频，非常崇拜她，“他们都可喜欢和我玩了”。

　　在评论区和直播时的交流中，许净发现，她的粉丝大多是同行，很多和她一样出身农村，学历不高，不知道如何提升手艺。

　　所以她发布的视频从始至终坚持真实、“料足”，“我的视频都是一点含水量没有的，从头到尾都是真实的维修过程和电路原理教学”。看似枯燥的视频颇受欢迎，播放量最高的一条超过450万。

　　后来，许净又尝试直播教学，更直接地和有疑问的同行交流。第一次开播时，她害羞得不敢说话，脸涨得通红，下播时，直播间有50人，她觉得还算成功，第二场就开始放松下来了。粉丝夸她技术好，她会谦虚地表示，“不要夸我，我会飘的”“我其实没那么厉害”。

　　但通过直播，她对自己的手艺愈发自信。她发现，全国上下的变频器维修难题她大多都能解决。每次直播一开启，评论区就不断弹出问题，虽然事先毫无准备，但许净基本没被难倒过，总是对答如流。曾有粉丝调侃：“一群大老爷们围着一个娘们在这问。”许净不因为这样隐含性别歧视的评论生气，“我要正视，说我是娘们，我就承认我是娘们”，她在直播时回复：“我可能力气没你们大，有一些时候我确实不如你们，但有一些时候你们不如我，的事你们干不了。”铿锵的发言让大家肃然起敬。一位粉丝评论：“古有花木兰，今有许净儿。”她听了有点高兴，感觉自己打破了女性学不好理科、做不了技术工作的刻板印象。

　　每次直播前，她会专门准备一套故障的变频器，向粉丝展示自己发现、处理问题的全过程，拆解自己每一个步骤的思考。在她看来，变频器维修工就像解决疑难杂症的医生，望、闻、问、切一个都少不了：看变频器的状况，闻有没有焦糊、异常的味道，和客户的沟通也很重要，能更快了解故障点。“切”更是经验的直接体现，许净总能很快通过万用表、测波器找到问题的所在。这一通操作下来，评论区都是佩服的声音：“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样做呢”“从UU报错直接知道找电容问题，丝滑！”还有人开玩笑说，“你那测波器咋恁好使呢”，表示要买同款。

　　因为很多粉丝让她推荐好用的维修工具，许净索性把自己平日里用到的工具都上架了橱窗，方便粉丝们跟着实操。不少“小白师傅”跟着她的视频入门，也在她这买齐了电桥、示波器、电烙铁、万用表、焊锡膏、焊锡丝、手电钻、测电笔等全套装备。

　　其实这个“老医生”只做过两场专门的带货直播。更多的时候，她就像答疑课的老师，在直播间回答粉丝层出不穷的问题，商品链接只是挂着，但总有人听着听着就下单了。

　　还有一次，一位粉丝在评论区请许净推荐变频器维修教材，她回复了《电子元器件大全》，这是她刚入行时看的书，适合新手快速入门。没两天，那本书的出版社竟然私信联系上她，想请她带货。

　　抱着尝试的心态，许净专门发了一期视频推荐这本书，没想到两天时间就卖出了4000本，许净傻了眼。如今许净的抖音橱窗里，销量前三的都是教材，最多的卖了9000本。在一本教材的商品评论区，有人翻开书页拍了一张照片，说：“写得很详细，有基础的很好理解，结合净师傅的讲解很容易学懂。”

　　“所有我挂的东西都是我自己在用的。”许净说。选品时，她会要求厂家先发样品，确保质量，并给自己的粉丝争取全网最低的价格。如今，在变频器这个小众而冷门的领域，她已经卖出三万多件相关商品，好评率超过了90%，就没有遇到因为质量上的问题退货的。不少同行留言说，因为信任许净，只要她推荐就会买，有人评价质量“杠杠的”，即使9块9的电烙铁也“效果很好，从来没坏过”。

　　许净越发享受这种分享知识、帮人解决实际问题的快乐。她的很多粉丝都有着和她相似的出身和成长经历，隔着屏幕，他们一起精进技术。许净觉得，现在的自己一直被粉丝激励着进步，闲暇时间她也顾不上休息，忙着看专业书，研究电路板，“很怕有一天他们问问题把我给问住了”。

　　最近一年，有十多个粉丝从全国各地来到青岛城阳，到许净的店当学徒。35岁的唐水金就是这里面之一。他也出身农村，初中毕业，辗转在各个工厂流水线谋生。因为转行电力维修，他在抖音上通过搜索关注到了许净，成了3年“老粉”，看过“净师傅”的每一条视频，几乎购买了她的每一件商品。

　　“净师傅的视频通俗易懂，很适合我们这种学历不高的人。她推荐的产品也很实用，没有花里胡哨的虚假宣传。”跟着许净，他从零基础逐渐成长为可以独立维修的变频器维修工。出师后，他请求留在店里继续工作，成了许净的同事。

　　在这些学徒身上，许净看到了热切的眼神，他们和当初的自己一样，“迫切想改善生活”。这也是抖音电商“寻找同行者”所期望实现的。“我们是同行，更是同行者。”许净说，她希望她的账号不仅能帮自己招徕生意、增加收入，也可以帮助更多与她一样草根出身的人，打开更大的世界。

　　而今，抖音每个月都能带来几百单维修单，再加上带货收入，许净终于告别窘迫，有了积蓄。今年母亲节，她送了妈妈一条黄金项链和一束鲜花。妈妈说：“女儿出息了，这辈子第一次收到这么贵重的礼物。”帮妈妈戴上项链时，许净看到了她眼角的泪痕。